(一) 光落之日
札幌的冬,風雪如刀。2010年,林薇像片離枝枯葉粘在校門口,南方的濕暖是褪色記憶。鏟雪車的死亡寒意砸來——一隻戴白色毛絨耳罩的手猛地將她拽離邊緣!驚魂未定抬頭,撞進一雙眼睛。北海道的天空濃縮其中,清澈,近乎透明的藍灰,在漫天灰白裡亮得劈開所有迷惘。掌心殘溫被風捲走,心臟卻在冬衣下「咚咚、咚咚!」猛烈撞擊胸腔——竟震得耳膜發麻,蓋過了呼嘯風聲!「淺野雪」,清冷的聲音像踩在鬆軟新雪上。白色身影融入雪色人流,一滴水消失於雪原,留下心臟失序的鼓動,在冰冷空氣裡迴盪不息。
午後,美術室高窗瀉下的光,為淺野雪專注的側臉鍍上淡金。長睫投下細小陰影,畫筆在布上留下光的軌跡。林薇的文字開始記錄:雪,風,以及那光中身影帶來的奇異安寧——一種蟄伏靜謐下、如暗流湧動的悸動。 圖書館舊畫冊滑出的速寫:雪地仰頭看雪的女孩,孤獨單薄,是她初來的茫然。大雪覆城夜,昏黃路燈光暈在飛雪中謎樣暈開。遞上保溫杯,笨拙模仿的紅豆年糕湯溫熱透過手套傳來。淺野雪停下,風雪中林薇凍紅的鼻尖與盛滿真誠的眼,像石子投入冰湖,漾開持久漣漪。一絲憐惜混著陌生柔軟,悄然滑過。「一起走一段?」並行腳印被新雪溫柔掩埋。寂靜雪夜,有什麼悄然滋生。偷看路燈柔光勾勒的側臉,呼出白氣氤氳視線,文字裡的北海道,第一次染上風雪外的暖色。
(二) 櫻雪與未竟的雨
冬的堡壘被春潮沖垮。札幌櫻花在某個午後炸開,粉白雲霧淹沒街道河流。風過,櫻吹雪,溫柔絢爛,脆弱易逝。空氣浮動甜香與哀傷的絢爛。分享便當——奇怪中式點心對精緻日式飯團;圖書館角落共享靜默時光;繞遠路只為穿過櫻花淹沒的小巷。淺野雪談論光:「光線在物體表面流轉跳躍,在雪地拖長影子,在花瓣流淌生命脈絡。」「光線,是時間的具象。」 林薇用文字凝固時間,捕捉雪、光、異鄉孤獨的瞬間,以及…光影中的人。
櫻開極盛。円山公園長椅,陽光穿過交錯花枝,灑下斑駁跳躍的光點。人潮喧囂被無形膜隔開。淺野雪速寫本上,鉛筆快速滑過,勾勒飄落花瓣、流動光影、以及…林薇仰頭凝視花枝的側影。陽光躍上纖細筆尖,碎成金粉般的光芒,如稍縱即逝的時光碎片。「你畫得真好,雪。」省去姓氏,聲輕如落瓣。鉛筆尖極細微一頓,淺野雪未抬頭,耳尖染上一抹櫻色薄紅。「薇的文字,也很美。」同樣省去姓氏,聲低柔。一片完整櫻瓣悠悠旋轉,精準落入林薇攤開等待的掌心。帶陽光微溫與清晰脈絡。「聽說櫻花飄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。」凝視掌心禮物,輕聲說。「嗯。」目光從脆弱花瓣上移,定格林薇臉上。 藍灰眸子深邃,映著粉红花影與眼前輪廓。陽光穿花隙,在她眼中碎成跳動星光。世界安靜得只剩彼此眼中清晰無比的倒影,彷彿連花瓣墜地聲都退到時光之外。 一種從未體驗的、純粹洶湧的情感,在花香暖陽下衝擊心臟。絢爛如櫻綻,哀傷如櫻落。「明年春天,」下定決心的輕柔打破窒息寂靜,「再一起來這裡看櫻花吧?」林薇用力握緊手心花瓣,要將承諾與溫度烙進血肉,用力點頭,笑比穿透花隙的陽光更亮:「嗯!一定!」
櫻瓣落盡,新綠萌發,初夏氣息替換街景。一場冷雨驟降,將枝頭最後幾點脆弱粉白打落泥濘。甜香被雨水沖刷殆盡,只餘潮濕泥土氣息與隱隱涼意。 放學路上,淺野雪異常沉默。鉛筆無意識劃過速寫本潔白邊緣,線條凌亂焦躁,目光卻越過喧囂街道,飄向遠方山脊積雪的蒼白輪廓。林薇話語被無形疏離與雨後涼意堵在喉嚨,嚥下疑問不安,化作更深窒息沉默。離別日終在微涼空氣中到來。無告別儀式,如她們安靜洶湧的情感。最後一天,熟悉之地。櫻樹綠葉成蔭,茂葉風中沙沙,低語離愁。長椅沉默如藤蔓纏繞心臟,每跳動都帶鈍痛。
「薇,」淺野雪小心取出裝裱小畫遞來。定格初遇:風雪校門口,林薇如迷途羔羊茫然站立,遠處鏟雪車黑影帶死亡壓迫襲來。畫面最邊緣,一隻戴手套的手堅定、毫不猶豫伸向她。 畫風細膩,風雪刺骨寒意幾撲出畫布,雪花軌跡清晰,冷得觀者指尖發麻。 然那伸出的手,與畫中林薇背影透出的一絲希冀,交織成穿透寒意的暖流。角落娟秀字跡:「光的方向」。林薇眼眶瞬紅,酸澀洶湧。用盡全身力氣緊抱小小畫框,如抱易碎珍夢。「雪…我會寫信!很多很多!每天寫!」聲哽咽帶哭腔。淺野雪點頭,藍灰眸子深深凝視,目光似有重量,要將眼前模樣、氣息、此刻溫度,刻進靈魂深處。 從書包拿出厚厚筆記本,封面親繪櫻花圖案,瓣帶昨日香氣。「這個…給你。寫新的故事吧。」頓,聲輕柔具穿透力,「東京…離北海道,很遠。但光的速度,很快。」交換地址紙條,指尖短暫相觸,傳遞無聲承諾與不捨。
月台嘈雜。隔冰冷車窗,手掌緊貼,試傳微弱體溫。列車啟動汽笛尖銳撕裂空氣,如無形刀。車輪緩動。林薇下意識追移動車窗跑幾步,淚衝破堤壩洶湧決堤,模糊視線。淺野雪臉緊貼冰涼玻璃,淚無聲洶湧流淌,在窗上留下模糊徒勞水痕,手指徒勞描繪窗外漸小身影,直至列車加速,吞沒鐵軌盡頭。物理距離如驟裂深淵,橫亙剛破土未綻的情感嫩芽之上。秒速五厘米櫻花,化身時速兩百公里新幹線,將她們帶往命運交錯方向。
(三) 信箋沉沒的時區
分離時光如被無形手拉長的膠片,每格浸染思念。
最初書信滾燙密集。林薇信箋字句飽含北海道風物、新學校點滴、對淺野雪無處安放思念。細繪札幌初雪靜謐,後山楓葉由綠轉黃燃成熾烈紅,一次次獨走曾並肩踏過小路。文字浸滿情感,似漲潮海水,幾將信紙浸透撐破。淺野雪回信如畫作,克制細膩優雅。描繪東京繁華擁擠——沙丁魚罐頭電車,摩天樓切割狹窄天空,新學校美術社激烈競爭挑戰。隨信附小小速寫:窗台停駐歪頭麻雀;雨後積水窪倒映扭曲迷離霓虹;幾筆抽象線條,勾勒「光的方向」模糊意象。文字極少訴說思念,林薇總從速寫不經意細節——麻雀羽毛光澤、水窪倒影特別溫暖燈光、線條微妙轉折——及字裡行間微妙停頓空白,捕捉她心底同樣洶湧澎湃卻緊按捺心緒。常在信末寫:「東京今天下雨了。札幌呢?光會跨過雲層吧。」彷彿無所不在光,是她們間唯一信使。
一封東京來信,鉛筆字跡略潦草,紙緣小塊水暈模糊:
「…代代木公園戶外素描,天陰沉。暴雨突至。大家狼狽抱畫板跑向涼亭。收拾顏料慢,頭髮肩頭濕透。低頭擦濺雨眼鏡,瞥見涼亭粗柱後,躲著穿附近高中校服情侶。男孩笨拙張開外套,努力為女孩擋斜飄雨絲,女孩踮腳專注用手帕擦他臉頰額髮雨水…那一瞬,東京嘈雜雨聲、涼亭人群抱怨聲,忽遙遠模糊。我好像…又看見你。站在札幌大雪紛飛黃昏,鼻尖凍紅如小草莓,可那雙眼,亮得驚人,像雪地唯一星光。回神,才知筆尖不知何時在畫紙戳破一洞…東京這場冷雨,和札幌那夜風雪,溫度…一樣嗎?…」
為更快傳遞思念,約定用郵件代部分信件。八小時時差顯露無情威力。林薇札幌深夜檯燈下寫完長信傾注所有心緒,帶睏倦期待點擊發送時,東京早沉深夜靜謐。淺野雪東京清晨微光或匆忙打開郵箱,看到滾燙問候傾訴時,札幌林薇早身處白晝喧囂課堂,被新日常洪流裹挾。交流漸成跨八小時鴻溝、充滿延遲感留言板。心意真摯,卻總時間錯位中擦肩。
時光奔流。林薇高中畢業回台灣,入台北大學中文系。亞熱帶潮濕悶熱空氣,快節奏大學生活,新人際網絡,如巨網包裹。淺野雪憑才華考入東京頂尖藝術大學,扎進更激烈殘酷競爭漩渦與繁重課業。環境劇變,生活重心轉移。通信頻率如退潮海水,不可抗拒、肉眼可見慢下。從熾熱一周幾封,到勉強一周一封,到疏離半月一封,最後只剩不定期、例行公事般簡短問候。
郵件內容靜默深刻改變。林薇談詩社活動,描繪台北夜市人聲鼎沸香氣四溢新奇小吃(蚵仔煎、大腸包小腸、臭豆腐),抱怨教授艱深晦澀文學理論論文。淺野雪更多談申請畫廊展覽作品集困難,籌備個展繁瑣崩潰細節,東京離譜高昂房租經濟壓力,為生計耗神兼職。依舊分享生活碎片,日常瑣碎掙扎。然曾經熾熱、內心深處情感傾訴探尋,帶晨露般新鮮悸動私密字句,漸被現實沉重壓力與長距離帶來深入骨髓疲憊感覆蓋稀釋。曾經滾燙思念,被時光長河無情沖刷淘洗,沉澱各自心底深處,成溫暖卻總帶一絲揮之不去淡淡酸楚印記。
師大夜市週末夜,人潮洶湧,霓虹招牌潮濕空氣暈染迷離光暈,石板路光怪陸離。林薇排隊買到剛出爐熱氣騰騰紅豆餅。咬一口,熟悉心顫香甜紅豆餡舌尖蔓延——剎那整人僵住!下一口無論如何咽不下。味覺如狂暴閃電劈開時空壁壘!路燈昏黃光暈下,淺野雪捧小小保溫杯,呼出白氣氤氳眉眼,「一起走一段?」輕柔帶實體力量耳畔轟然炸裂!周遭鼎沸人聲、攤販叫賣、食物香氣,瞬模糊扭曲,退成無意義噪音。她如被施定身咒石像,僵立川流人潮中央,手裡咬一口紅豆餅,溫熱觸感此刻異常灼燙,灼燒指尖心臟。 台北小小出租屋牆上,「光的方向」懸掛。有時台北濕冷沁骨冬夜,聽窗外連綿敲打鐵皮屋頂冷雨聲,空洞寂寥,她久久凝視畫中伸向風雪自己的手。那手曾代表救贖溫暖起點。此刻更像遙遠帶溫度符號,標記被時空隔絕過往。點開電腦,螢幕冷光照亮略疲憊臉。最新與淺野雪郵件往來,時間停滯一月前:
淺野雪:「薇,還好嗎?東京突降溫,很冷。保重。新系列遇大瓶頸,畫不出要的感覺,有點…沮喪。」
林薇:「雪,還好。期末論文轟炸,快榨乾。台北也冷,濕冷鑽骨縫。瓶頸總會過,信你。加油。」
再無下文。巨大潮水般漫上失落感緊攫。曾那麼近,近得清晰感受對方心跳節奏,近得飄落櫻花下許未來約定。現橫亙實實在在八小時時差,各捲入截然不同無交點生活軌道,更被成長帶來日益厚重沉默隔開。未宣之口愛戀,是否終敵不過現實距離消磨與時光無情稀釋?如深埋分離土壤種子,寂靜黑暗,悄然無聲枯萎死去,或固執期盼幾乎不可能春天?林薇轉頭望窗外,台北冬夜霓虹綿綿冷雨中暈染成模糊晃動失輪廓光斑,如被迷茫失落徹底浸透心境。
(四) 月光迴響的素描
2023年,台北冬。空氣浮動濕冷。林薇坐出版社格子間,指尖無意識敲鍵盤。畢業兩年,編輯生活穩定規律,卻似磨平稜角,帶難言平淡。歲月洗去青澀鋒芒,眼神多沉靜底色,藏一絲被日常消磨疲憊。北海道風雪,札幌櫻花,淺野雪,如一卷時光蒙塵色彩黯淡舊膠片,壓心底最深處角落,只某些被雨聲包裹深夜,悄然翻湧帶來短暫模糊鈍痛。
出版社新項目策劃案攤桌上。林薇目光掃過擬引進日本新銳藝術家名單——熟悉如烙印名猝不及防撞入眼簾:淺野 雪 (Asano Yuki)。心臟如被無形手猛攥緊狠狠一縮! 呼吸瞬滯。畫風更成熟自信,筆觸保獨特細膩敏感,光影運用更大膽抽象,充滿實驗張力。畫面標誌性寂寥感未消,反賦更深沉複雜內涵,如沉澱歲月重量。目光下移,一幅作品名如冰冷針,精準刺穿眼球直抵心臟深處——《時差八小時》。畫面冷酷分割兩截然世界:一邊冷冽藍灰調,傾盆大雨模糊扭曲都市夜景,無數霓虹光暈雨幕擴散暈染,如無數黑夜無聲泣眼;另一邊溫暖橙黃調,巨大落地窗框住室內空間,孤檯燈散昏黃光暈,勉強照亮書桌一角,桌上攤開翻到一半書,書頁間小心翼翼夾著一片早乾枯失色櫻花瓣。將兩世界殘酷隔開,是一條模糊冰冷、似由碎裂電子像素黯淡光點組成虛無地帶——「時差帶」。看著畫,林薇感近乎窒息共鳴刺痛。
作為責編,須聯繫作者。手指帶不易察微顫,撥通畫集版權頁東京代理畫廊電話。幾經周轉,禮貌疏離聲音報出郵箱地址——淺野雪工作室聯繫方式。坐電腦前,螢幕光照亮略蒼白臉。對空白郵件編輯框,手指懸鍵盤上方,久久無法落下,如小小方框是吞噬心緒黑洞。 千頭萬緒堵胸口,沉重得幾窒息。簡單問候?蒼白客套。直接敘舊?突兀冒犯。只談工作?冰冷不近人情,似親手扼殺什麼。僅點開收件人欄鍵入“Asano Yuki”,如打開潘朵拉魔盒。刻意封存壓抑記憶碎片——雪地初遇穿透風雪藍灰眼眸、櫻花樹下陽光碎在彼此眼中星光、車窗淚水指尖暈開模糊痕跡、畫中伸來帶溫的手——瞬洶湧排山倒海!驚喜如電流躥脊椎,緊隨巨大恐慌。怕一旦觸碰塵封一切,洶湧回憶會如失控潮水,沖垮勉強維持表面平靜堤壩,將她拖回無盡思念等待漩渦。 窗外台北冬夜冷雨不倦敲窗,淅淅瀝瀝單調煩躁,加劇內心紛亂。 最終,理智堤壩勉強合攏。深吸氣,指尖敲下極簡短、措辭嚴謹近冰冷、不帶個人溫度職業郵件:
「淺野雪 様 謹啟 敝社榮幸獲您在台畫集出版授權。我作為責任編輯林薇,將負責此項目。隨附初步宣傳方案,請您過目指正。期待您的回覆。 林薇 敬上」
郵件發送,如投入深淵石子,無迴響。一天,兩天…一週,兩週…林薇強迫症般無數刷新郵箱。收件箱塞滿工作郵件,唯獨期待名,沉寂如死水。焦灼如藤蔓纏繞,緊隨深切失落,一絲被時間對方徹底遺忘恐慌,如冰冷蛇悄然爬上心頭。郵箱早廢棄?「林薇」名已在漫長歲月嶄新生活褪色?或……單純不想再聯繫? 畫集宣傳期步步緊逼如催命鼓點。林薇將翻騰個人情緒強壓鎖進心底最深抽屜,逼自己全神貫注工作。撰寫宣傳文案,字斟句酌,竭力挖掘傳達淺野雪畫作獨特光影語言深邃寂寥詩意,如借工作之名,行一場無人知曉、隔時空精神對話。 力排眾議,選定封面正是直擊靈魂的——《時差八小時》。
畫集將付印前一週,東京快遞包裹靜躺林薇辦公桌,寄件人:淺野雪工作室。心臟驟漏跳一拍,隨即狂野擂動! 拆包,無隻言片語信箋,只一本厚厚邊緣磨損起毛、透濃厚歲月痕跡素描本。指尖觸粗糙封面,猛一顫! 認得!當年淺野雪在札幌,從不離身的速寫本!
顫抖著,帶近乎虔誠敬畏,小心翼翼翻扉頁。內容早非當年風景寫生光影練習。 一頁頁,一幅幅,畫的全是她——林薇。 午休陽光穿窗欞,倚窗安靜看書側影,睫低垂弧度清晰;低頭咬筆桿眉微蹙認真書寫模樣;札幌深雪中如笨拙小熊深一腳淺一腳背影,帶可愛倔強;分享便當鼓腮眯眼滿足瞬間;漫天櫻吹雪下仰望紛飛花瓣,嘴角綻比陽光燦爛笑容……筆觸極致溫柔,充滿小心翼翼呵護珍視,濃烈眷戀無聲淌出紙頁。 每頁角落娟秀字跡標註清晰日期。翻最後頁,畫面定格離別車站:林薇不顧一切追啟動列車奔跑,淚肆意流淌模糊臉龐。畫紙上幾處明顯水漬暈開早乾涸卻刺目痕跡。畫旁鉛筆小字,字跡帶顫抖壓抑力度:
「光的方向,一直都在。等我。」
日期:分別後第二年春。
林薇視線瞬被洶湧淚水模糊。滾燙淚珠大顆打落泛黃承載厚重過往紙頁,與陳舊乾涸水漬痕跡緩緩重疊交融… 原來!從未被遺忘!漫長看似沉默時光裡,思念從未止,只換更隱秘持久方式生長記錄,在無聲等待渺茫重逢! 巨大情感衝擊幾窒息。猛抓手機,指尖激動劇顫幾握不住機身。憑殘存記憶本能衝動,翻出塵封通訊錄最底層東京號碼。指尖懸綠色撥號鍵,停頓如一個世紀長,終帶孤注一擲決絕用力按下!聽筒傳來漫長單調等待音——嘟…嘟…嘟… 每響如重錘狠敲緊繃欲斷神經,漫長窒息,似丈量十三年時光深度。
終於,漫長近絕望等待後,聽筒輕微接通聲。
「もしもし?」明顯疲憊卻保獨特清冷質感女聲傳來,背景隱約東京夜晚聲響——窗外稀疏冷雨?空調低沉嗡鳴? 聲帶東京公式化疏離。
林薇張嘴,喉如被無形手扼死,發不出一絲聲。千言萬語湧唇邊,全哽喉頭,只無法控制急促壓抑呼吸聲,經電波傳遞遙遠東京。
電話那頭,死般沉默。 幾秒絕對寂靜,漫長如穿越宇宙洪荒。 空氣凝,聽筒只剩彼此壓抑呼吸聲,及細微不同城市背景底噪,無聲訴說時差距離。
然後——
「薇?」聲再起。不再是疏離日語問候。 清晰無誤,帶難以置信顫抖試探性遲疑中文發音。彷彿這單音節字,在唇齒心底反覆咀嚼練習呼喚千萬遍,終掙脫漫長時光沉重枷鎖,帶跨千山萬水力量,抵達彼岸。 這聲呼喚如撕裂長夜閃電,瞬洞穿十三年時光壁壘,碾碎累積札幌風雪東京冷雨台北夜色,將橫亙八小時時差無盡沉默徹底擊碎!精準無比,擊中林薇心臟最柔軟疼痛深處!
「雪…」濃重化不開哭腔,帶前所未有清晰力量衝破喉嚨封鎖,「是我…林薇。」
電話兩端,再無言語。只彼此壓抑極致清晰可聞呼吸聲,洶湧澎湃跨時空阻隔電流中無聲奔騰匯流滾燙淚水。 所有物理距離,所有時差延遲,所有時光沉默築起高牆,在這聲呼喚應答交匯瞬,彷彿被無形強大力量徹底消融。 時空維度奇異摺疊,似回十三年前札幌飄雪黃昏,昏黃路燈下,雪花無聲溫柔落彼此稚嫩肩頭。
窗外台北持續多日冬雨,悄然停歇。厚雲層裂縫,清冷皎潔月光如銀瀑傾瀉,靜靜照亮書桌攤開承載無數思念歲月素描本,照亮畫中少女永恆凝固無比燦爛笑容,照亮林薇臉上肆意流淌閃爍月華淚痕。
通話結束提示音輕響。
林薇仍緊握尚存通話餘溫手機,怔怔站灑滿月光窗前。台北凌晨兩點街道,褪盡喧囂,沉入近乎真空寂靜。 清冷月光如流動水銀,靜鋪雨水洗刷發亮街面,反射幽冷光澤。不由抬頭,望夜空穿雲澄澈孤懸明月。此刻東京,凌晨十點。她呢?是否也站某扇同被月光籠罩窗前?畫室巨幅落地窗?公寓狹小陽台? 凝望同一片月光溫柔洗滌深邃夜空?那跨八小時時差抵達清冷月輝,是否也如此刻,溫柔固執灑落畫室窗櫺,勾勒未寄出卻早刻畫紙頁心間思念輪廓? 聽筒殘留餘音,淺野雪那聲遲疑顫抖「薇?」,似裹挾東京冬夜空氣飽含微涼水汽質感,輕輕帶冷凝錯覺,烙印林薇耳膜深處,如無形印章,瞬撕裂所有日常堆砌脆弱平靜假象。 沉默流淌月光,成宇宙最溫柔紐帶,無聲連接遙遠城市,時光輾轉靈魂。不似陽光熾烈耀眼,卻具刺透漫長黑夜無望等待深邃力。八小時時差客存,物理距離絲毫未減,但某種更深層本質——被漫長時光無情沉澱、遙遠距離反覆考驗、成長沉默層層包裹,卻從未熄滅、反寂靜中淬煉更純粹情感——亙古不變月光下,重獲無言確認連接。微弱,卻無比堅實如地心深處永不冷卻岩漿。
未來如何?跨海峽重逢擁抱?或繼續隔冰冷時差月光下遙望?櫻花飄落速度,依舊每秒五厘米,精確無情。但至少此刻,亙古流轉清輝下,她們心跳,穿透時區界線,宇宙背景音中,找到相同頻率,輕輕卻無比清晰共振。 林薇將承載無數歲月未言之情厚重素描本,輕輕珍重貼近胸口。微涼紙頁下,心臟堅定溫熱跳動,沉穩有力如生命鼓點。 光的方向,從未迷失。月光靜默流淌,是宇宙深處延遲抵達永不消逝信號,無聲見證所有未宣之於口、卻足貫穿漫長時光最深沉凝視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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